记忆传承,信息永生(四)
_“织布机告诉我们目标,这是命运。”_
——《刺客联盟》,2008
1715年,曹霑在南京出生。这个孩子自然不会预料到他将会以一部小说而名留后世,也不知道家族世代经营的事业正如夕阳般坠下。当时的江宁织造已由曹氏家族执掌了五十年,辖下五万余名织工继续用流传了数百年的技术织出云锦,这种灿如云霞的锦缎只供皇家使用;而织工们按照传统挑花结本,把复杂的织物花纹转成一串用线存储的二进制代码,再依照这些代码,织出龙袍妆花。
在织布机上,预先固定好的竖线是经线,而用织梭从中穿过的则是纬线。纬线从经线上方还是下方穿过,就决定了织物的花纹。繁复的花纹需要多种颜色的丝线,更需要准确无误的操作。而单凭人脑来记忆几十种颜色的纬线应该如何穿过经线,无疑是不可能的任务。
所以早期的织匠们制出了图纸——结本。做为纸上花样和织出锦缎的中间步骤,这些打了结的线条会告诉织工,每种纬线穿过时经线应当提起还是沉下。配合口诀,织匠们可以尽可能地提高效率。
十五世纪,南京云锦艺人制造出了云锦妆花环形花本大花楼织机。这种庞大的提花机高达四米,需要两个人配合操作,楼上的拽花工唱出口诀提升经线,楼下的织手根据提起的经线,投梭打纬妆金敷彩。大花楼织机再没有过太大的变化,可以认为已经达到了人工织锦的效率极限——然而,这也不过意味着每天只能产出几厘米的成品而已。
寸锦寸金,说的就是这种情形。所以元明清三代,都设置了江宁织造以供应宫闱之内的锦缎需求,形成了容纳数十万人的产业。到了曹雪芹出生的康熙乾隆年间,正是云锦的鼎盛时期,秦淮河畔织户云集,机杼声彻夜不绝。
十二年后的雍正初年,曹家被革职抄家而没落,而提花机依然不紧不慢地唧唧作响。此时,在遥远的法国,已经有人开发出了更方便的提花机,只需再过一个世纪,织花锦缎就不再是奢侈品。提花机学会了认出纹样,靠人工记忆的口诀也失去了用武之地。
欧洲游历和学徒的传统,造就了许多城市独特的支柱产业,例如威尼斯的玻璃业和法国里昂的丝织业。1725年,里昂的织匠鲁修做出了开拓性的发明:他用打孔纸带控制经线的提起和放下,从而让织出花样成为了一种半自动的工作。
做为一个乐器工人的儿子,鲁修把家学和自己的工作结合得很好。然而,柔软的打孔纸带不能织出太宽的织物,这是它的致命伤之一;而纸带依然需要有人照看,每穿过一次纬线,纸带就需要向下移动一格。鲁修提花机的最大贡献,在于实现了花纹的二进制存储——以机器能够识别的方式。历史上第一次,机器能够读出存储介质中的内容,并且照其行事。
三年后,鲁修的合作者部分地解决了这种提花机的问题:他用打孔的硬卡片取代纸带,每片卡片上记录几行纹样内容,然后将这些卡片连接起来,构成一个大环。这样就能够织出更大的幅面,也能免除在循环的纹样中更换纸带的工作。又过了将近二十年,发明家沃康松制造出能随着织物的进程而自动进动的纸卡输送装置,进而革新了纺织工业,全自动提花机就此诞生。
虽然沃康松的提花机还有些缺陷,但是的确能够提高纺织的速度。然而,迎接这位发明家的,却是失业的纺织工人迎面扔来的石头。机器抢夺了人们的工作,人们就把怨气撒在机器的发明者身上——这在那个资本主义发展不久的时期,十分常见。
纺织工人的怒气并没有阻挡提花机发展的进程。1805年左右,法国人雅卡尔终于发明了堪称完美的提花机,可以用打孔纸卡控制花纹,完全自动,而且效率是之前的二十五倍,就像一台计算机一般。当时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专程来参观这台机器,赠与雅卡尔终身奖金,还允许他从每台卖出的提花机中提取五十法郎。仅仅过了几年,欧洲就有了一万余台雅卡尔提花机。
雅卡尔提花机,可以算是现代计算机的起源之一。几十年后,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——一位女性——谦逊地把第一台可编程数字计算机与雅卡尔提花机相比,而这位女程序员,正是诗人拜伦的女儿。